1987年12月底，樓小英夫婦和5個孤兒的合影。陳少華攝

一個小女孩親吻樓小英的遺像。陳少華攝

原標(biāo)題：44年撫養(yǎng)18個棄嬰的拾荒奶奶，走了

實習(xí)生 趙雅嬌 《 中國青年報》（ 2014年08月27日10 版）

直到去世前，長時間昏迷不醒的樓小英只要一睜眼，目光就在找尋著她最后收養(yǎng)的孩子麒麟。一有力氣，她就想拔掉身上的管子，用微弱的聲音喊著“出院”，心疼錢。

從44年前收養(yǎng)第一個棄嬰開始，她靠著撿破爛救活了35個、撫養(yǎng)了18個棄嬰。8月6日，91歲的樓小英走了。

8月8日，浙江金華東關(guān)公墓，追悼會很樸素，除了家人只有幾位鄰居好友前來送葬。她撫養(yǎng)過的孩子站了一排。9歲的麒麟手捧遺像，站在最前面。

小麒麟撿來時，和啤酒瓶一樣大，2.7斤，身上還留有一長段臍帶。他被裝進鞋盒扔在醫(yī)院的垃圾箱里，身上沒有一件衣服。半邊臉是黑的，一條腿也是黑的，已經(jīng)沒有什么氣息。

老人用8個月的時間把小家伙一身的病看好了，也花光了老人靠著撿破爛不知道攢了多久的積蓄——2000多塊錢。

那年樓小英82歲，老伴去世已經(jīng)11年。

當(dāng)?shù)匾患颐襟w的記者洪加祥還清楚地記得1987年第一次見到樓小英的情形?；慕家巴獾奈謇锿ぴ乔宄┬腥诵_的涼亭，當(dāng)時殘垣斷壁，竹編當(dāng)門，磚塊剝落的地方用破棉絮塑料布擋著。房內(nèi)黑咕隆咚，垃圾燒的火散發(fā)著令人窒息的氣味。

一只破筐、一只破籃，各放著撿來的方方、圓圓，蓋著黑乎乎的棉襖。同樣是撿來的當(dāng)時已經(jīng)16歲的美仙從外面捧來雪水喂她們。還有撿來的晶晶和菊菊滿臉沾著鼻涕，用驚恐的目光瞅著記者。晚上9點半，64歲的樓小英氣喘吁吁地背著一筐破爛回來了，丈夫張洪斌還在垃圾場跟人討價還價。

洪加祥一時激憤，脫口而出：“你們連養(yǎng)活自己都困難，為啥養(yǎng)這么多別人的孩子？”樓小英誤以為他是來收涼亭的官員，吼道：“我們垃圾都撿，何況是人呢？！”

在追蹤報道這個家庭27年的洪加祥的記憶里，這是樓小英唯一一次大聲說話。早年患過喉疾，她說話總是輕輕的。

最多的時候，四面漏風(fēng)的五里亭擠著十幾個孩子。晶晶記得，每天最開心的事，就是在晚上張望著老遠的山頭等樓小英回家。一到家，孩子們就鉆進樓小英背回來的大籮筐里面找好吃的。樓小英就坐在旁邊，一邊收拾著破爛，一邊笑著看滿地的孩子。

晚上，這個哭，那個鬧，拉屎撒尿，上床下床。晶晶回憶：“媽媽好像從來不覺得煩。”

錢省出來給孩子買奶粉，樓小英就去垃圾桶里翻點吃的回來，洗洗干凈，拿開水一煮，填飽肚子。多年以后，當(dāng)孩子們長大，給她買回來好吃的，她直到食物放壞了也舍不得吃。

在菊菊的記憶里，媽媽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一句撿破爛的苦。直到她長大后跟著媽媽一起出門，才知道被罵實在是家常便飯。她說：“人家以為我們是偷東西的，看大門的拿著掃把攆我們走。”

也有好心人。一個夏天，菊菊走在路上覺得都快被曬化了。一個大娘看她們實在可憐，塞給她們兩瓣西瓜。菊菊說：“媽媽一口都舍不得吃，都留給了我。”

樓小英和老伴每天早中晚出去三次，即便如此，兩個人每天也只能用破爛換回三四元錢。最幸運的一次，老兩口撿到了半斤黃銅絲，高興了半個月。

直到89歲病倒的前幾天，樓小英還在撿破爛。女兒們都已長大，老人的生活已經(jīng)完全不用自己操心，勸過老人多少次，她就是不聽，閑不住。每天早上不到6點她就出門，一天三四趟。只要能撿到有用的破爛，哪里都去，甚至還爬上房頂撿別人拆房剩下的邊角料。

早年，樓小英撿破爛，常常撿著撿著就撿到了小孩，而且全是女孩，她想都沒想就全部抱回了家。鄰居們半開玩笑：“孩子病懨懨，你家又這個狀況，要能養(yǎng)得活，你就是菩薩。”樓小英用棉絮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：“能救活一個就算一個。”

記得撿晶晶來的那天，雪把整個街道都埋了。一條長長的臺階上放著襁褓，有個乞丐走了過去，抱起孩子，翻了翻東陽土布做成的襁褓。一張大鈔掉了下來，還夾一張紅紙。“呸”，乞丐向紅紙吐了口唾沫，把錢往耳邊一貼，又把孩子扔在了地上。那張紅紙飄在了雪里。樓小英和丈夫趕緊上前抱起了孩子。撿起的那張紅紙上，歪歪扭扭地寫著生辰八字。

親生女兒彩英回憶，不只是孩子，樓小英看到可憐的小動物也經(jīng)常往家里帶，有時候半夜起來給小貓喂食，放在肚子上焐著。

日子最窮最難的時候，老兩口也想把孩子送個好人家。他們給孩子洗了澡，用干凈的布包好，放在富裕的街區(qū)。然后就躲在一邊遠遠地看著，希望有條件好的熱心人把孩子抱走?？墒且惶煜聛?，孩子嗓子都哭啞了，人們也只是看看，沒有一個人肯把孩子抱走。老兩口嘆著氣，又把孩子抱回了家，飽飽地喂一頓奶。

樓小英病中，一位遠在英國名叫費莉希蒂的女孩發(fā)微博為老人祈福：“金華五里亭媽媽，我也是你救下的一個孩子。”破敗不堪的五里亭竟是她的出生地。

當(dāng)年，距離五里亭不遠處有一家醫(yī)院的分院，在計劃生育政策被強力推行的時候，一些孕婦被強制送到這里墮胎。費莉希蒂的媽媽當(dāng)時已有八個月的身孕，她咬牙從二樓跳了下來。一路跌跌撞撞，摸到了五里亭的時候，她就剩半條命了。當(dāng)夜，她就在樓小英的幫助下生下了費莉希蒂，也保住了自己的一條命。

追悼會上，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顫巍巍地給樓小英的遺像下跪。當(dāng)年，她養(yǎng)不起孩子，曾把孩子放在了樓小英家的門前，后來條件好了，又把孩子抱走。這樣的事在樓小英那里司空見慣，最夸張的一次，一覺醒來，門口放著3個孩子。

五星村老支書李美秀說：“他們窮，可做人硬碰硬，從不小偷小摸。”五里亭四周都是五星村的田地，種著玉米番薯，可家里再沒有東西吃，他們也不會向田里伸一根指頭。村里有人去世，會雇人哭靈，樓小英嗓子啞沒法哭靈，就替人家穿喪服，賺一點錢。

孩子們的玩具、衣服，都是樓小英從垃圾箱里撿來的，樓小英常念叨：“我們不搶不偷，可以去拾。”

30多年前，樓小英就說過類似的話：“我們不偷不搶，用拾來的破爛養(yǎng)孩子，不能算是做壞事。”

這話是說給前來五里亭調(diào)查的民政部和浙江省公安廳組成的特別調(diào)查組聽的。那時，“五里亭老人撿垃圾撫養(yǎng)棄嬰”的故事轟動全國。但在當(dāng)時，這并不被認(rèn)為是善舉，樓小英被認(rèn)為“給社會主義抹黑”，“五里亭是計劃生育的黑窯”。在當(dāng)?shù)刂鞴懿块T的一份《關(guān)于五里亭問題的調(diào)查報告》中，五里亭被定義為：“長期以來成為流浪乞丐的棲息之地，滋長著各種危害社會的隱患。”二人的“罪名”是拐賣嬰兒，破壞計劃生育。

直到特別調(diào)查組親自來了解情況，看著他們的生活環(huán)境，以及一屋子的孩子，調(diào)查組的所有人都與樓小英鄭重地握了手。據(jù)洪加祥稱，曾經(jīng)風(fēng)靡全國的電視連續(xù)劇《渴望》中三集涉及棄嬰的內(nèi)容，就是以五里亭故事為藍本編寫的。

1994年，樓小英告別相守了31年的破涼亭，在政府的幫助下搬進了市區(qū)的四間紅磚瓦房。

第二年初春，老兩口在新家門口支起了賣爆米花的小攤子。當(dāng)?shù)赜浾哧惿偃A拍下了一張照片：這天天氣晴好，大爺張洪斌在旁邊搖著風(fēng)機，咧著嘴，樓大娘手里握著一包爆米花，小聲叫賣，眼睛笑成了一條縫。

就在這張照片沖洗好的第三天，張洪斌走了。

在菊菊的記憶中，媽媽極少哭。老伴去世是一次，還有一次是一個孩子病死。老兩口那幾天拼了命地?fù)炱茽€換錢想給孩子看病。眼瞅著就要攢夠了，可孩子等不及了。樓小英看著病死的孩子，眼淚順著臉上溝溝坎坎的皺紋流下來，無聲地哭。

樓小英撿來的女孩中，美仙、菊菊、晶晶作為養(yǎng)女長期陪伴著她，大多數(shù)孩子被人領(lǐng)養(yǎng)。方方和圓圓兩歲時被河南某部軍官領(lǐng)養(yǎng)。抱走之前，樓小英仔仔細細給孩子洗了澡，換上一身干凈衣服。孩子交給了他們，樓小英還是放心不下，又追到了火車站。最后她也只是眼巴巴地多看了孩子一眼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。

2000年，美仙成為第一位出嫁的養(yǎng)女。后來，菊菊、晶晶也相繼出嫁。樓小英親生兒子張福田今年46歲，還沒有結(jié)婚。最初收養(yǎng)孩子時，還有閑言碎語說老人收養(yǎng)女嬰是當(dāng)童養(yǎng)媳。盡管生活拮據(jù)，每個女兒出嫁時，樓小英都會準(zhǔn)備一個臉盆一個馬桶，還有一床親手做的被子。

美仙說：“當(dāng)?shù)嘏⒊黾迺r，多數(shù)女孩的媽媽會要禮金，我媽媽一分錢都不要。她就希望我們過得好。”

樓小英下葬了。女兒們?yōu)槟赣H點亮的長明燭還在細細地燃燒，照著樓小英生前的家。屋子里全部的家具擺設(shè)幾乎都是樓小英撿來的。電線在房間里橫拉著，線頭卷成幾個卷吊在一側(cè)。墻壁上黑一塊白一塊，內(nèi)層磚塊的縫隙清楚地透過灰白的涂料顯現(xiàn)出來。墻上掛著的相框里，橫豎貼著老人曾經(jīng)收養(yǎng)的許多孩子的照片。

一塊拼接出來的光禿禿的木板，兩層床單，一鋪草席，就是樓小英的床。女兒們給她買來的軟床墊立在一側(cè)，習(xí)慣了睡硬木板，她覺得軟床墊不舒服。窗戶就在床頭上面，鐵柵欄早已全部生銹，一蹭手上一層黃色的鐵屑。

窗外是鐵道，日夜有火車轟鳴而過。窗戶密封不嚴(yán)，一覺醒來，鼻頭上一層灰。

麒麟手捧遺像呆呆坐在門前。一個扎著小辮的4歲小女孩跑過來，在老人遺像的額上輕輕一吻。遺像是麒麟周歲生日時照的，好心的市民買來了蛋糕，老人咧著無牙的嘴，笑得很開心。

樓小英離開人世的一刻，嘴角也是這樣，微微上揚，帶著笑意。